我曾从你的时光中路过

  那天，同学给我发来了一条微信，是一张照片，说是几个高中同学在聚餐。照片里的灯光是橘色，周围的墙壁、餐桌、台布都笼罩在一片温暖之中。除了一个体型号称“110kg”的阴增印同学能认出来之外，其余的人都面目全非，已无法辨别。这就是时光。

     二十八年，漫长又如此的短暂，当年青涩的孩子，都已成长为另一群懵懂孩子的父母亲了，但二十八年前的往事依然清晰，只是，孩子们的称呼让你明白，时光荏苒，青春不再。为什么看到照片，心仍旧会如此激动？那些尘封的记忆，那毕业照上满树的花香在这个夜晚穿过二十八载的时光，呼啸而来。

      我的高中时代是在离家七八十公里的耀县中学度过的。那是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大部分学生来自县城周围的农村，我知道的有下高埝、寺沟、楼村、石柱、阴河等等，不过这些地名在我的脑海中只是个词语，没方向感的我根本弄不清它们在耀县版图的哪个位置。拼多多他们和我一样住校，只不过到了周六下午，他们会像一群小鸟一样四散开来，飞回各自的家，他们的翅膀就是那种大梁上缠着各种颜色胶带的“二八”自行车。到了周日傍晚，他们又会像归巢的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扇着翅膀”集合而来。而我因为离家远，总是孤零零地呆在宿舍里。这就让我有了不一样的孤单。

      那个年代，日子还很清苦。家住农村的孩子们上学总是背一袋子馒头，是有定数的，一天五个。也许现在的孩子会很惊讶，吃这么多？其实，那是他们一天全部的食物。家里人省吃俭用供他们读书，已经没有太多的钱用来上灶，偶然在灶买一次菜，大多也是水煮土豆。到了放学，打瓶开水，从袋子里拿出馒头掰碎，放碗里，从床底下砖头摞成的小台子上拿出装盐的小瓶子，放进碗里一点，还有的孩子会用瓶子装些腌好的青椒碎末，也放一些到碗里，倒进开水，这就是他们的午饭和晚饭。一周的前两天馒头还是软的，比较好吃，到了周五或周六时，馒头都干的咧着嘴巴，难以下咽，有些还长了霉点点，这不妨碍，擦干净照样吃。有时他们也会从家带一些炒面，用开水冲一下，用来安慰贫瘠的肠胃，我也蹭过同学的炒面喝，很香。有种奢侈的吃法就是他们偶尔把那种火晶柿子，剥掉皮拌在炒面里，吃起来软、香、糯。回味无穷。同桌董文鹏给我带了些，那种美妙的滋味至今还留在我记忆深处，连同他的笑脸。正长身体的时候，孩子们饭量很大，整天处于饥饿状态，下晚自习回来想吃点馒头，那就要掂量掂量了，袋子里的馒头可是要维持到周六中午的。取下袋子，掏出一个馍，掰下一角，哄一下肚子就行。生活不宽裕，每个人都要精打细算，掂量着吃。

      女生宿舍位于大门右手边，是一排排平房。四十年代的建筑，经历了近五十年的风雨，很破旧。从月亮门进去，一排有四间，靠墙的一面是一溜架子床，紧紧挨着，其实就是上下两层大通铺。靠门的一面是一张张用长条凳支起来的床板，也是大通铺，各种花色的被褥整齐的靠墙排着。不同的是，这面不用担心碰头。墙上钉着高高低低的钉子，挂满了装馒头的袋子，五颜六色。床底下的碎砖头台子上放满了瓶瓶罐罐，牙缸，脸盆，很潮湿。屋顶很高，没有顶棚，黄色的泥巴裸露着，布满了蜘蛛网。土坷垃时不时会从上面落在被褥上，窗户和门都张着嘴巴，漏风的地方用报纸糊着。屋顶上吊着两盏昏暗的灯泡，从外面进来需要适应一下才能看清楚周围。这间四十平米的房子了住了四十多人，真的是亲密无间啊。还记得有年冬天，学习了一天的我们睡得正香，只听见一声惨叫，睡眼惺忪的我们惊慌爬起来，慌乱了一阵我才明白，原来一只大老鼠，在那个女生的被子里生了一窝小老鼠！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鸡皮疙瘩落了一地，蒙在被子里，不敢露头，按耐不住好奇心探出一只眼睛张望，看到侠客般的女生郝晓慧，用筷子夹着那些粉红色的东西，一个个扔在了门外的水渠里。据说，那只老鼠妈妈瞪着黑溜溜的小眼睛，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从此有了心理障碍，总会半夜查看自己被窝有无异类入侵。当年的孩子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苦苦求学，度过了最宝贵的高中时光。这是我人生经历中最艰苦的一段行程，艰苦但且怀念。

      教室也是一排排的瓦房，整齐排列着。屋顶上的青苔和蒿草无声地讲述着它们的沧桑。课桌是那种笨重的木头做的，应该和这学校一样古老，桌面坑坑洼洼，残破不堪，条凳缺胳膊少腿，常常搭在旁边的凳子上勉强履行着使命。有年冬天轮到我们组值日打扫卫生，我擦完窗子准备下来，刚踩上桌子，桌子就轰然倒地——桌子腿断了！我的头重重在桌子上磕了一下，摔下后又在地上磕了一下，当时我第一反应是这多尴尬啊，竟没有感到疼，直到同学一声惊呼才知道头磕破流血了，用手绢捂住伤口，同学们陪我在县城里找了半个小时才找到一家卫生院，当时手绢都湿透了。医生为我处理伤口时说要把长发剪了，还笑着说会不好看了。我强作微笑状，咧着嘴说没事，不美就不美吧。以后很长的一段日子，我戴着同学刘改琳借给我的红色绒线帽，跪在凳子上趴在窗口，看外面的同学们打乒乓球。那时的我多么孤单啊。直到现在，每到天阴或下雨，后脑勺上那个伤口就会发痒，那些记忆就会穿过岁月的尘埃，大踏步向我走来。

      那时很少有胖子。物质的匮乏，生活的清苦让我们内心充满了难以言说的苦涩，但由于整个社会的生活水平低下，所以我们并没有多少自卑，相反成绩好坏几乎是衡量一个人最基本的标准，哪怕穿着捉襟见肘的衣衫，吃着最简单的食物，他们在我们心中都是最耀眼最好的。生活的简单清苦无法掩盖孩子们的青春活力，相反由于常年参加农田劳动和学校的各种锻炼，他们身上充满年轻人的朝气和阳光，不合身的衣服下包裹着年轻纯净的心，乐观、向上，乐于助人，用现在流行的说法就是充满了正能量。那时男孩子常穿着黄军装，女孩子相对鲜艳一些，但都是家常布料。我常穿一件深蓝色上衣，扎两个麻花辫，用黑白两色的绒线编成的绳子扎着，一前一后在肩上跳跃。我们脚上基本都穿着手做的布鞋，有些家庭好点的孩子穿着买的布鞋，但也一律是“板鞋”，书包大都是黄挎包，周日在家劳作了一天后，骑着“二八”的自行车，背着一袋子馒头向学校汇集而来时，板鞋、黄军装可能是他们最体面的装束，日子有些苦，但心里总是充满希望，希望是苦涩中开出的花。

      学校后门外是个大操场，我们称它为“西大操场”，早上天麻麻亮，我们就排着队来这里跑步、做早操。教体育的王老师给我们叫操，戴着深度眼镜，腰有些佝偻，但声音洪亮，像个将军指挥着千军万马。操场路面是土路，上面有时会铺一些炉渣，每天早上我们就会把这里搞得气势如虹，尘土飞扬。被跑道环绕的足球场几乎已经看不到绿色，只有南北两面的白色球门还依然可以辨识出它的身份。即便是这样的设施和环境，西大操场依然充满蓬勃生机，校足球队的同学们在这恣意挥洒着汗水和热情，没有草皮的足球场在他们心里俨然芳草茵茵。每年学校运动会也在这里举行。整个操场就成了一个欢乐的海洋，呐喊助威此起彼伏。运动会最大程度地将每个人的集体荣誉感体现出来，青春在运动场上尽情的挥洒，主席台上广播着每个班写的“快讯”和各种内容的稿件，每当有比赛的选手从台下跑过，主席台上的喇叭里就会传出震耳欲聋的加油声。那是紧张的学习阶段最放松开心的时刻，是青春时代最美好的回忆。操场南边还有个游泳池，我从来没见过里面有水，站在那里我时常想象它曾有过的青春模样。看台上靠近北面有一个小型篮球场，篮筐有些松动倾斜，水泥场地有些残破，但这里却很热闹，班长彦奇穿着那个年代标志性的“两道杠”球衣，还有壮实的宋磐宏写一手飘逸字，有着小虎牙的国琦等等常在这里打篮球。记得88年级篮球赛中有场女子组比赛，我们文科五班对阵理科八班，个子不高但喜欢篮球的我也参加了。观看的人把球场围个里三层外三层，两个班同学都组织分工明确，后勤组提着开水瓶，端着脸盆，给参赛队员喝水的罐头瓶和洋瓷碗里都提前晾好开水，男同学给我们讲比赛注意事项和战术，比赛进行的很激烈，篮球在空中眼花缭乱传递着，每次球入篮框时，围观的人群就会一片叫好，观战的同学们呐喊助威声要把西大操场的天捅个窟窿，“假小子”吴宁身手灵活，和刘改琳配合默契，八班的郝晓慧打法凶猛，抢球时一巴掌拍在我眼眶上，顿时头都懵了，比赛暂停，李美荣板着我头检查，眼眶周围起了个包，无大碍，重新投入比赛。我们班同学更加群情激昂，集体荣誉感一下子激发出来，誓要拿下这场比赛。遗憾的是，身材和技术略处劣势的我们最终输掉了，看着对手欢呼雀跃的样子，我们班女同学们都哭了，吴宁更是跺着脚哭。那个傍晚，我们的眼泪和悲伤跌落于西大操场温柔的风中，那一幕，隔了二十八年在我的记忆里依然清晰如昨。那个年代是素色的，但每想到这里，我的心中就一片斑斓。

      高二时学校拆掉了前面两排茅草屋，盖起了四栋两层楼的教室，环境一下子得到改善。我们的楼前有棵桐树,毕业照是在校门口桐树下拍的。照片里的人鲜有微笑，年轻的心已预知离散的滋味。紫白色的花朵簇拥枝头热闹地开放，肆意、张扬，树下同样簇拥的我们弥漫着淡淡的忧伤，那一刻成为定格。往后的岁月每当闻到桐花香那一刻就会从心底跳出来。“桐树开花，种子搬家，漫山遍野的桐树花，像颤翕的蝶儿，把春天感动”这首诗作者我忘了，但诗和满树的桐花香已熟稔于心，且珍藏。

        目光重新落在这张照片上，当年毕业照上那些穿着简单，轮廓分明的孩子们如今早已散落天涯，那些花儿一样的孩子都和我一样老了吗?他们都有着怎样的生活呢？那些青春的理想和抱负都实现了吗？很想念李靖，那年从麦地上摔下去，那些救她的解放军哥哥和耀进也还好吗？想念给我写诗的封友谊，情同姐妹的坤宁还好吗？那个每次和我扳手腕总输的刘伟不知壮实了没有？西大操场上的风是否还温暖依旧？时光能模糊容颜，但那些叽叽喳喳的欢乐，简单明了的爱恨都已经刻在了我们生命深处，那满树的桐花香伴随了我们整整二十八年，并将贯穿我们整个生命。

      如果时间可以存取，我最想留存的就是这段时光，那是一个人生命中最纯粹的日子，干净、明亮、像抛物线的前半部分，一路昂扬向上，我如同一朵蒲公英，从你的时光中路过，和你一起绽放、喧闹，随后各奔天涯。如果有天，当年照片上那些孩子们能在耀中相聚，我会微笑着说，嗨，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