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学院
2019年的除夕夜
   
 
宋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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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爱好者、艺术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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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兮除夕,晚上7点多,今兮乃爷爷的生日,一个特别好记的日子,四叔一家也从浙江回来过年,我们一家团聚在曾经的三栋屋檐下,时光摧残了木屋的容颜,它们以一副饱经沧桑却又年味十足的模样矗立在我的眼前,种种感慨涌入脑海……

在此曾有过家人们四世同堂的美好;在此我度过了我那“当家做主”的童年,在父母离家的日子里承担起爷爷奶奶大部分家务以及管理堂弟堂妹的责任;在此我曾唾弃人们总为鸡毛蒜皮的时唇枪舌战;在此我曾与我的父亲为讲不清的道理争得面红耳赤,对!他一度在我眼里就是一个邋遢的、毫不讲理也丝毫不会体谅人和关怀人的人,以至于我一度对我是否曾拥有过父爱产生了疑惑;在此我度过了曾经与母亲相处的最美好的时光,她的音容笑貌、忧伤困苦仿佛依然在这三栋屋檐下于那一角一落中深深铭刻;在此我见证了邻居家被大火吞噬,被厄运之神缠绕直至家破人亡的悲剧,在此见证了大伯一家由安宁走向凄凉的经历,我承认我怀恋那个总是脸上挂着笑容勤勤恳恳的大伯了,如今他半身瘫痪一瘸一拐,曾经的笑容化为了愁容,愁容承载着对于大女儿不知所归的愤恨,承载着对于家里无经济来源的愧疚,承载着对于再无法照顾全然瘫痪的小女儿的无奈,承载着对于儿子未来的迷茫;在此我经历了我最为绝望的时光:曾两次尝试自杀以结束病苦而未成功的母亲生命垂危之际躺在木榻上愤怒地咒骂着死神挣扎直至离去……种种回忆未曾淡然,只是躲在某个角落等待被家的形态以及家人的形象唤起,原来二十余年的时光可以承载这么多的悲喜,原来家的模样和内质一直在时光的调和下不断变化,原来我们都在经历着未知并且承担着不知名的风险,关于生活、或关于生命。

今年的年可谓是笼罩于冠状病毒的阴霾之中,当我看到一个个交通节点都需要测量体温、当我登上回家列车看到满座的口罩人(包括我与弟弟)才真正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安然到家仿佛是一件很值得庆幸的事(的确也是),庆幸能与家人安然团聚。

“你去上好香、烛,你长久不在家,应该好好拜拜祖宗、拜拜你母亲。”父亲命令道,我乖乖诚心诚意地照做,自从母亲离去后我和弟弟从外地归家的第一件事便是给母亲上香、作揖,有时候我倒是未曾第一时间想起,也许是归家的喜悦冲散了对她已不在的这个事实的记忆或是冲淡了她的曾存在,也许是她极少入梦的原因。不过家人总不会忘,往往是奶奶或者父亲第一时间想到。上完香,家人们在我和弟弟的号召下拍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张全家福(虽然并未全:还有大伯的一位未归家的大女儿和瘫痪的小女儿未入镜),爷爷奶奶坐在中间,所有的乡里人对于镜头的羞涩在我和弟弟的导演下被驱逐出境。

此时天依然阴着一张脸,丝丝扣扣的细雨在它的表情下飘飞着。“你们别上去了,下着雨,而且蛋糕还没吃,你爸要上去的话让他上去,这里又不是没地方睡。”奶奶对我和弟弟说,我坚持要回新家(因去年已搬到镇上),不是因为矫情,而是因为逃不过人性的弱点,一方面想多陪陪家人,另一方面却又贪恋着新家的温暖和方便。于是我号召着大家赶紧切蛋糕,这个时候寿星总是远远的躲着,在家人们的呼唤下姗姗来迟,来到蛋糕前,弟弟带头唱起了生日歌,原本有些寂静的氛围顿时热闹起来,唱给爷爷的生日歌第一次这么嘹亮,爷爷的脸上也露出了羞涩的笑容,怔怔地听完后在弟弟的鼓动下咧着一口烟牙大声地许了个愿,再笨拙地将蜡烛吹灭……

雨似乎小了些,但天色越发阴暗,吃过蛋糕,在父亲的催促下与其他亲人告别,本打算留老家的弟弟突然跳出来说要跟我们一起回,“你去干嘛?你姐是明天要回长沙,你就待这,这么晚了!”奶奶挽留到。“我,我,我明天要送我姐去车站,她箱子很重,你看她去年、前年不也都老让我去送吗。”我在一旁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此行归家一两天,哪有什么箱子,他真是机灵,这个慌若我不揭穿可谓撒得天衣无缝……

一出家门,寒风显得更加刺骨,那飘飞着的不知是阑珊的雪粒还是细雨,父亲的车——小电驴,真可谓是几十年如一日地烂,而且还没灯,比以前的车更烂,记得半年前打电话说他换了辆新摩托,结果一个月前打电话说被扣了,原因是牌照过期,因为牌照和领车需要一笔不小的花销,于是他搞来一台报废电驴,换上一个几百块钱的电频凑合着用,说实话我除了一个大大的服字和对他安全的担忧之外再无他话可说。我和弟弟相继坐上后座,以手机电筒为灯为其照路,一边在劝他换辆车况好些的,一边在为我们时下的归家之路自嘲。

曾几何时,他因学习摩托磕磕碰碰甚至摔入过田脚的泥潭,每一次他都毫不气馁地爬起来,回到家发泄式地骂上几句再往门槛上一坐,自行处理伤口;曾几何时,他曾无数次以这种形式送我去上学,而我在默默地担心旁人投来异样的目光;曾几何时,他曾在前头凝重地对我说母亲得了无可挽回的重病,而我却在后座上懵懵懂懂地沉默并表示怀疑……记得他历来不修边幅,累了,烟习惯性地一点,鼻涕随手一省,再随地一坐,满满一副“我就是我,我就是人间的烟火”的味道。他从来不做家务,家人也从不敢催他做家务,他洗过的衣服依然泥迹斑斑,他洗过的碗油渍未除,他烧的肉,肉色依旧……

记忆中他很严厉,从来不曾向家人们表达过爱意,他不过是喜欢他的认知告诉我女孩子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虽然有些价值观我并不认同,但我知道我争执不过他便也懒得再争执,只是听着或是沉默,将我认同的留下,不认同的抛之脑后;他不过是喜欢用别人家的孩子、别人家的妻子来数落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有时候我在想我为什么不用别人家的父亲数落数落他,幸好没有,不然就大逆不道了)。记忆中的他眉头总是紧缩,关于生活,关于养家,关于与邻家、与兄弟的土地纠纷,关于母亲的病情和死亡。我生平有三次见过他流泪,一次是我小时候他与亲生兄弟持刀相向之时,一次是他因与兄弟的土地纠纷作出退让却又心有不甘之时,最后一次是母亲即将离去,他对母亲说“你生前没享过什么福,你不是最想要自由吗?现在你就快要去一个自由的世界了,记得一定要化成蝴蝶往天上飞,不要往地上跑……”之时,他的种种过往向我对“人性”作了最好的注解。

而今每每电话他总会带上一个前缀“我最最亲爱的女儿”“我最最可爱的大小姐”等等,土味情话逗得我不禁暗自发笑;而今单身的他不知从何时起开始自己注重穿着和整洁了,甚至总是“剥削”弟弟长得好看的随身包;而今他开始变得大方了,他的行当得来的物质上的报酬开始主动分享给家人了;看到没?他的眉头也没有皱得那么厉害了……甚至还经常能跟我们开开玩笑、讲讲段子。

一切忧伤仿佛都时过境迁了,时间,果然厉害!它在雕琢世间每一件自然物的同时顺便把父亲的性格也雕琢了,不变的是他依然会在我们回家之际用他那“宝马”接我们、送我们,载着我们回老家与一大家子团聚,又于团聚之后载着我们返回温暖的新家,此刻亦是如此,尽管夜色沉寂,尽管寒风刺骨,尽管冬雨淋漓,坐在前头的他毋庸置疑为我们挡住了大部分风雨,通往镇上的路依然是那么泥泞和颠簸,黑夜和寒冷笼罩下的手机的灯光显得越发微弱和渺小,一个不注意,小电驴便闯入水坑,水坑继续迎接着来自天空的越来越大的、越来越欢畅的雨滴,它对于小电驴的闯入毫不容忍并漾起巨浪示以反抗,巨浪附身到我们的腿上,“我去,怎么往这么大的水坑里开!”我无心地抱怨了一句,“硬是看不清楚。”父亲回复,“我也没发现那是一个大水坑,我的裤子鞋子全湿透了。”弟弟补充到。回过头来一想,父亲的视力本来就不好,即使好也早被这越来越大的雨模糊了视线了吧!遇着上坡的路段,小电驴仿佛累坏了一般渐渐停下了轰鸣,停下了脚步,“哎呀,硬是得用脚划。”父亲无奈地说。“那就划呀,我的腿比你的长,我来帮你一帮。”弟弟两腿往旁边一撑,小电驴一时生出了四条腿,“这下子小电驴变成螃蟹了”“……哈哈哈哈哈”,此情此景竟让我和弟弟笑到岔气。终于,到镇上了!“你们下去吧,走过去。”我估摸着为啥要我们走过去呢?雨这么大,我们一走的话他伞也没人打了,抬眼一看,哦!一个缓坡横在眼下,小电驴啊小电驴,我真得感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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