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我才确切地知道了那种表的学名:马蹄钟。一个人关于旧时的记忆,有时会呈现出气态的特征,高度浓缩的气体,无色无味,似有若无。但它会在你生命的某个暗点上忽然膨胀扩散,记忆之象也随之呼之而出。在围绕着马蹄钟的一团绿雾乍现之前,我把衡量时间的一切工具统称为“表”。
祖父老厅房里的表,是个好东西。周遭如馒头大小的军绿色的表盘,由下端的两根刚硬的短腿支撑着。表盘的顶端左右斜坐着两只倒扣的小巧的钢碗,两只锃亮的铃铛如同兔子耷拉着的柔媚的耳朵。坚硬与柔软,在滴滴答答的时间面前现出了高度的妥协。“叮铃铃铃...... 铃”,表铃拉开了一连串清脆的钢音,时光在老屋中开出了一丛又一丛白瓣的小花。表盘中间,除了时针、分针、秒针,最引人注目的就数旁边印有毛主席万岁字样的毛主席头像。伟大领袖毛主席满面春风,双眼炯炯有神,目光平视,瞩目着前方,将祖国的大好山河尽收眼底。毛主席的头像下面,是一群振臂高呼的年轻人。每个年轻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无比的喜悦和激动,其中有一个年轻人将绿色的军帽高高地丢到半空中,那顶被丢起的军帽被定格在了表盘的中间。一幅喜庆的画面,给时间染上了太阳的颜色:红彤彤,金灿灿。
表的时针、分针、秒针有条不紊地走着,单调中蕴含着无限的丰富。表铃响过一次又一次,我体内的关节又拔高了一节又一节。一年当中天寒地冻的日子来了,我又长大了一岁。夏日的狂风暴雨过后,我迎来了升学的日子。表,那只绿色的马蹄钟,就像一只万花筒,只要“嘭”地一声响,就会带来无尽的缤纷。马蹄钟催促着我,爬上了一阶又一阶的充满着希望的新台阶。它的体内,一定藏着一匹欢快的马驹,均匀的蹄音时刻向四处弥散,这只马儿不偷懒。时光,是没过马蹄的一条清浅的小溪。
我的祖父和祖母前半辈子素来不和,祖母爱嘀咕,祖父火气大。记得十二三岁时的一天晚上,正在熟睡中的我被祖父和祖母激烈的争吵声猛然惊醒,为时不长的交锋之后,战火熄灭,我却久久不能入睡。此刻,马蹄钟走动时发出的咔嚓咔嚓的声响在暗夜里显得异常清晰。我漫无思绪地数着秒针走动的点数,数着数着,竟有了一种天荒地老的感觉。一个古怪的问题蹦出了我的脑海:秒针的尽头是什么?瞬间,时间清澈的小溪上面投下了乌云浓重的阴影,平日里藏在表盘当中乖顺的马驹尥起了蹶子脱缰了。无数的秒针在我的眼前闪现,数不完的讨厌的点数,一只恐惧的大手从表盘中伸了出来,我第一次想到了一个恐怖的词:死亡。那晚入睡以后,梦中有一条长长甬道逼仄而来,无穷无尽的数不完的秒针点数就像蛇一般缠住了我的梦境。一夜,噩梦久久,绿色的马蹄钟被淹没在了无边的黑暗当中。
祖父和祖母吵了大半辈子,为家里的鸡狗吵,为圈里的牛羊吵,为地里的庄稼吵,为膝下绕成圈儿孙们吵,好像几天不吵,日子过得就没了意思。马蹄钟整日窝在一旁,该到它响起的时候,它定会准时地响起,一刻也不差。人世间的鸡毛蒜皮恩恩怨怨好像从来没有入过它的法眼。吵着吵着,快到六十岁时,一生脾气火爆的祖父和祖母忽然不吵了,各自的眼中透出柔和的神气。老人们常说,老来伴,老来伴,应该说的就是这个理吧。人老了,就如同孩童,世界又向他们打开了本真的一面。人,终究是孤独的,老了老了,更需要一个温和的老伴陪在一旁走完一生。
有关那只表:绿色的马蹄钟,我能够想起来的,仅此而已。后来,那只隐身于其中的小马驹,一定带着马蹄钟迷失在了时光的深处。来日方长,是世间最狐媚的词语。多年以后,祖父去世了。在时间的断崖处,祖父纵身一跃,趁着风,去追赶那匹走失的小马驹了,像在村庄附近的山山洼洼上无数次寻找他丢失的羔羊一般,祖父一定能够追上它。死亡,是时光真正的骑手。祖父过世之后的第二年,顺劲地迁了坟。按照他的遗愿,子孙们将他迁到了他的母亲的脚底下。那一片坟,是家里的祖坟。
有一周周末去老家看祖母。日渐衰弱的祖母一改往日说话时絮絮叨叨的风格,看着蹦蹦跳跳的小重孙,忽然沉沉地说:“人啊,一辈子,从小长大,再老,然后就没了。你爷爷哪里还有你爷爷的样子啊,半边嘴都没了!”听到这话,我的心里暗自一惊,那只多年前的绿色马蹄钟,它的秒针又重新咔嚓咔嚓地响了起来,越来越急。它的尽头,是沉如石板的梦魇。那只走失已久的小马驹,带着更多的马匹,在我的心里万马奔腾。这时,祖母盘着腿坐在土炕上,侧着头向窗外凝视着,稀薄的阳光,照在她几近全白的头发上,我忽然就想起了一个词:银丝。祖母盘在头上的,用稀疏的银丝编成的小辫,是否可以系住那只藏在马蹄钟中狂奔不已忽隐忽现的马驹呢?此刻的祖母,平和安泰,如尘世里的菩萨,她一定是想到了什么。她想到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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